其一

男儿生世间,及壮当封侯。

战伐有功业,焉能守旧丘?

召募赴蓟门,军动不可留。

千金买马鞍,百金装刀头。

闾里送我行,亲戚拥道周。

斑白居上列,酒酣进庶羞。

少年别有赠,含笑看吴钩。

其二

朝进东门营,暮上河阳桥。

落日照大旗,马鸣风萧萧。

平沙列万幕,部伍各见招。

中天悬明月,令严夜寂寥。

悲笳数声动,壮士惨不骄。

借问大将谁?恐是霍嫖姚。

其三

古人重守边,今人重高勋。

岂知英雄主,出师亘长云。

六合已一家,四夷且孤军。

遂使貔虎士,奋身勇所闻。

拔剑击大荒,日收胡马群;

誓开玄冥北,持以奉吾君!

其四

献凯日继踵,两蕃静无虞。

渔阳豪侠地,击鼓吹笙竽。

云帆转辽海,粳稻来东吴。

越罗与楚练,照耀舆台躯。

主将位益崇,气骄凌上都:

边人不敢议,议者死路衢。

其五

我本良家子,出师亦多门。

将骄益愁思,身贵不足论。

跃马二十年,恐辜明主恩。

坐见幽州骑,长驱河洛昏。

中夜间道归,故里但空村。

恶名幸脱免,穷老无儿孙。

作者
    杜甫(712-770),字子美,汉族,唐朝河南巩县(今河南郑州巩义市)人,自号少陵野老,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,与李白合称“李杜”。为了与另两位诗人李商隐与杜牧即“小李杜”区别,杜甫与李白又合称“大李杜”,杜甫也常被称为“老杜”。杜甫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影响非常深远,被后人称为“诗圣”,他的诗被称为“诗史”。后世称其杜拾遗、杜工部,也称他杜少陵、杜草堂。
简介

    后出塞五首》是唐代伟大杜甫的组诗作品。这五首诗以一位军士的口吻,诉说他从应募赴军到只身脱逃的经历,通过一个人的遭遇深刻反映了安史之乱“酿乱期”的历史真实。第一首,从军者自叙应募动机及辞家盛况;第二首,接上叙述在路上的情事;第三首,写军士到蓟门军中之后所起的反感;第四首,进一步揭发蓟门主将的骄横,已到了顺我者生、逆我者死的地步;第五首,军士诉说脱身经过,以及到老孤独的情景。全诗艺术地再现了一个特定时代的历史生活

注释

    [1]上句“有”字喑含讽意,揭出功业的罪恶本质。“旧丘”犹“故园”,即“老家”。

    [2]召募,这时已实行募兵制的“扩骑”。蓟门,点明出塞的地点。其地在今北京一带,当时属渔阳节度使安禄管辖。

    [3]这两句模仿《木兰诗》的“东市买骏马,西市买鞍鞯”的句法。

    [4]道周,即道边。

    [5]斑白,是发半白,泛指老人。居上列,即坐在上头。

    [6]酣,是酒喝到一半的时候。庶羞,即莱肴。白居易诗“人老意多慈”,老人送别,只希望小伙子能多吃点。

    [7]别有赠,即下句的“吴钩”。“别”字对上文“庶羞”而言。

    [8]吴钩,春秋时吴王阖闾所作之刀,后通用为宝刀名。深喜所赠宝刀,暗合自己“封侯”的志愿,所以“含笑”而细玩。

    [9]洛阳东面门有“上东门”,军营在东门,故曰“东门营”。由洛阳往蓟门,须出东门。这句点清徵兵的地方。

    [10]河阳桥在河南孟津县,是黄河上的浮桥,晋杜预所造,为通河北的要津。

    [11]大旗,大将所用的红旗。《通典》卷一百四十八:“陈(阵)将门旗,各任所色,不得以红,恐乱大将。”这两句也是杜甫的名句,因为抓住了事物的特徵,故能集中地表现出那千军万的壮阔军容,下句化用《诗经》的“萧萧马鸣”,加一“风”字,觉全局部动,飒然有关塞之。

    [12]幕,帐幕。列,是整齐的排列着。这些帐幕都有一定的方位和距离。

    [13]因为要宿营,所以各自集合各自的部队。

    [14]因军今森严,故万幕无声,只见明月高挂无中。上句也是用环境描写来烘托“令严”的。

    [15]悲笳,静营之号,军令既严,笳声复悲,故惨不骄。

    [16]嫖姚,指西汉大将霍去病。“嫖姚”同“剽姚”,霍去病曾以“嫖姚校尉”一战成名。

    [17]“古人”“今人”都指边将说。重高勋,即贪图功名。《昔游》诗所谓“将帅望三台”。因贪功名,故边疆多事。

    [18]边将贪功,本该制止,偏又皇帝好武,所以说“岂知”。有怪叹之意。“亘”是绵亘不断。

    [19]天地四方为“六合”,这里指全国范围以内,全国既已统一,便无出师必要,但还要孤军深入,故用一“且”字。且,尚也。跟上句“已”字对照。

    [20]遂使,于是使得。承上“且孤军”来,貔,音琵,即貔貅,猛兽,这里比喻战士。边将贪功,人主好武,这就使得战士们为了统治者的企图而拼命。勇,是勇往:所闻,是指地方说的,即下文的“大荒”“玄冥”。《汉书·张骞传》:“天子(武帝)既闻大宛之属多奇物,乃发间使,数道并出。汉使言大宛有善马,天子既好宛马,闻之甘心,使壮上车令等持千金以请宛王善马。”即此“所闻”二字的本意。

    [21]大荒,犹穷荒,过去所谓“不毛之址”。

    [22]《安禄山事迹》:“禄山包藏涡心,畜单于护真大马习战斗者数万匹。”诗句当指此。

    [23]玄冥,传说是北方水神,这里代表极北的地方。这两句要善于体会,因为表面上好像是对皇帝效忠,其实是讽刺,正如沈德潜说的:“玄冥北,岂可开乎?”

    [24]上既好武,下自贪功,故奏捷日至。《通鉴》二百一十七:“天宝十三载四月禄山奏击奚破之,虏其王。十四载四月奏破奚、契丹。”

    [25]点破“献凯”只是虚报邀赏。两蕃,是奚与契丹;静无虞,本无寇警。

    [26]渔阳:郡名,今河北蓟县一带。其地尚武,多豪士侠客,故曰豪侠地。

    [27]辽海,即渤海,粳音庚,晚熟而不黏的稻。来东吴,来自东吴。

    [28]周代封建社会把人分成十等:王、公、大夫、士、皂、舆、隶、僚、仆、台。这里泛指安禄山豢养的爪牙和家僮。罗和练都有光彩,故曰“照耀”。这以上几句,写禄山滥赏以结人心。《通鉴》二百一十七:“天宝十三载二月,禄山奏所部将士勋效甚多,乞超资加赏,于是除将军者五百余人,中郎将者二千余人。禄山欲反,故先以此收众心也。”即其事。

    [29]主将,即安禄山。天宝七载禄山赐铁券,封城郡公:九载,进爵东平郡王,节度使封王,从他开始。

    [30]上都,指京师,即朝廷。凌,凌犯,目无朝廷。

    [31]写禄山一方面又用恐怖手段来俯制众口,当时本有人告安禄山反,玄宗为了表示信任,反将告发的人缚送禄山,因之“道路相目,无敢言者。”(见《禄山事迹》)

    [32]是良家子,故不肯从逆:出师多门,故能揣知主将心事。二句是下文张本,多门,许多门道,有多次意。

    [33]益,是增益,“思”字照过去读法应作去声,愁思,即忧虑,是名词。

    [34]所忧在国家,放觉身贵上不值一说。下二句正申“不足论”。

    [35]跃马,指身贵,兼含从军意,刘孝标《自序》:“敬通(冯衍)当更始之世,手握兵符:跃马食肉。”

    [36]坐见,有二义:一指时间短促,犹行见、立见:一指无能为力,只是眼看着:这里兼含二义。长驱,言其易。河洛昏,指洛阳行将沦陷。当时安禄山所部皆天下精兵。

    [37]间读去声,间道归,抄小路逃回家。

    [38]这句直照应到第一首。初辞家时,进庶羞的老者,赠吴钩的少年,都不见了,一切都完蛋了。

    [39]恶名,是叛逆之名,禄山之乱,带有民族矛盾性质,这个士兵不肯背叛,是完全值得肯定的。

译文

    男子汉生在这个世上,就是要在壮年的候实现自己的报负。应当征战边疆,怎么可以守着自己出生的地方呆一辈子呢?国家招用我们的时候远赴蓟门,大军就要走了不可以因为自己而留下。把家里的钱财全都散尽用来装备自己,那样乡亲们会为我送行,亲戚朋友们把道路挤的满满的欢送我。头发白了才有了点自己的功业,醉了以后看到别人年青有为才感到羞愧,想当年霍去病出征,却只能面带苦笑看着自己的武器。

    清晨,我到东门营报到,傍晚,就开拔到了河阳桥上。晚霞映照迎招展的军旗,战与萧萧朔呼应嘶鸣。一望无际的沙原排列着无数行军帐幕,行伍首领各自召集手下的士兵。空中,高高悬挂朗朗明,军令森严,整个营地寂然无声。几声悲咽的茄声划破长空,从军壮士神情肃然,失去了往日骄纵之情。借问统领军队的大将是谁?大概又是一个嫖姚校尉霍去病。

    古代的将军重视守卫边疆,如今的边将却只重高官厚禄。哪里料得到皇帝偏又好武,出征的军队绵亘不断,漫卷长空。当今全国既已统一,就没有出师必要,这样却还要孤军深入,使得战士们都是为了统治者的企图而拼命。在穷荒之地拔剑练习作战,每天征收成群的战。将军发誓要开发极北的地方,对吾皇效忠心。

    捷报不断传来,其实是虚报邀赏,因为是奚族与契丹本无寇警。渔阳郡尚武,多豪士侠客,此豪侠之地,成天鼓乐轰隆。渤只鼓帆前进,那是装载来自东吴的粮食。还有越罗与楚练,其光彩照耀得人身都发光。主将的地位更崇高,气焰更嚣张,都不把朝廷放在眼里。边疆之人不敢议论,有敢议论告发的死无葬身之地。

    我本来出身良家,懂得许多门道,揣知主将有叛逆的可能,所以不敢跟从。主将骄矜增加了我的忧虑,荣华富贵已不值得一说。跃横刀二十年,担心的是辜负了明主的恩情。眼看幽州叛军长驱直入,洛阳即将沦陷。于是半夜里抄小路逃回家,可是故乡已经变成了空村。我幸亏没有背上叛逆的罪名,如今孤身一人,没有儿孙。

赏析

    《后出塞五首》叙写一个军士脱身归来的经历,通过他的遭遇深刻反映了天宝之变“酿乱期”的历史真实。组诗主人公是募兵制下的一个应募者形象。他是一无牵挂的汉子,乐意当兵吃粮。诗中提到相赠吴钩的“少年”,当属唐诗中常常写到的少年游侠一类人物。物以类聚,此诗主人公也应是这一类人物。组诗第一首系主人公自叙应募动机及辞家盛况;第二首叙赴军途中情事,尚归美主将;第三首是诗人的议论;第四首则揭露蓟门主将的骄横;第五首则写逃离军旅的经过。此组诗的突出成就,便在塑造了一个“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”。对此诗的赏析,便应围绕这一中心来进行。

    一度怀着功名万里雄心的军士后来逃归,其逃离的动机,诗中说得很清楚,是由于他在蓟门军中看到“主将”(当指安禄山)日益骄横、目中无君,而朝廷一味姑息养奸“主将位益崇,气骄凌上都,边人不敢议,议者死路衢”,自己本为效忠国家而来(“誓开玄冥北,持以奉吾君”),不料却上了“贼”,“坐见幽州骑,长驱河洛昏”,因而三十六计,走为上计了。

    诗一开始就讲得很明白,主人公赴边的目的就是追求“封侯”,“首章便作高兴语,往从骄帅者,赏易邀,功易就也。”(浦起龙)此人正是第三首所谓“重高勋”的“今人”、“奋身勇所闻”的“貔虎士”中的一员。“拔剑击大荒,日收胡马群;誓开玄冥北,持以奉吾君”,也正属于这类人物的夸耀口吻。从第一首“男儿生世间,及壮当封侯”到第五首“跃马二十年,恐辜明主恩”的表白,可见主人公求取功名封赏的思想是一贯的,并未发生何种转变。“古人重守边”六句,不能理解为诗中人思想的转变,而只能理解为诗人自己对时事的评议,或者说它们恰恰是诗人对笔下人物思想、行动的一种批判。说这是杜甫微露本相的地方还不够,应该说这是作者直接激扬文字,站出来表态。这种夹叙夹议的手法,在杜甫诗中原是并不罕见的。

    据《通典》称:“国家开元天宝之际,宇内谧如,边将邀宠,竟图勋伐,西陲青海之戍,东北天门之师,碛西怛罗之战,南渡沪之役,没入异域数十万人,向无幽寇内侮,天下四征未息,离溃之势,岂可量邪!”当时的边境战争,唐玄宗好战固然是一个原因;兵制的改变,也同样是个重要原因。府兵原是寓兵于农的一种兵制,将帅不能拥兵自重,故唐朝前期没有武夫割据事件。而募兵之行,诚如李泌所说,应募兵士多是不事生产的亡命之徒,他们贪功重赏,形成军中好战心理。上自朝廷,下至士兵,互相影响,正是“岂知英雄主,出师亘长。六合已一家,四夷但孤军。遂使貔虎士,奋身勇所闻。”对侵侮邻国的兴趣随战争的进行愈来愈浓厚,野心的将帅也就得到长成羽翼的机会

    《后出塞五首》就艺术地再现了这一特定时代的历史生活。诗中主人公正是募兵制下一个应募兵的典型形象。他既有应募兵通常有的贪功恋战心理,又有国家民族观念。他为立功封爵而赴边,又为避叛逆的“恶名”而逃走。组诗在欢庆气氛中开头,凄凄凉凉地结尾,是一出个人命运的悲剧。

延伸阅读
  1. 恨别
  2. 悲陈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