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宦者

  前世宦者之祸尝烈矣,元之初兴,非能有鉴乎古者,然历十有余世,考其乱亡之所由,而初不自阉人出,何哉?盖自太祖选贵臣子弟给事内廷,凡饮食、冠服、书记,上所常御者,各以其职典之,而命四大功臣世为之长,号四怯薛。故天子前后左右,皆世家大臣及其子孙之生而贵者,而宦官之擅权窃政者不得有为于其间。虽或有之,然不旋踵而遂败。此其诒谋,可谓度越前代者矣。如李邦宁者,以亡国阉竖,遭遇世祖,进齿荐绅,遂跻极品,然其言亦有可称者焉。至于朴不,乃东夷之人,始以西宫同里,因缘柄用,遂与权奸同恶相济,讫底于诛戮,则固有以致之也。用特著之于篇。

  李邦宁,字叔固,钱唐人,初名保宁,宋故小黄门也。宋亡,从瀛国公入见世祖,命给事内庭,警敏称上意。令学国书及诸蕃语,即通解,遂见亲任。授御带库提点,升章佩少监,迁礼部尚书,提点太医院事。成宗即位,进昭文馆大学士、太医院使。帝尝寝疾,邦宁不离左右者十余。武宗立,命为江浙行省平章政事,邦宁辞曰:“臣以阉腐余命,无望更生,先朝幸赦而用之,使得承乏中涓,高爵厚禄,荣宠过甚。陛下复欲置臣宰辅,臣何敢当。宰辅者,佐天子共治天下者也,奈何辱以寺人。陛下纵不臣惜,如天下后世何,诚不敢奉诏。”帝大悦,使大臣白其言于太后及皇太子,以彰其善。

  帝尝奉皇太后燕大安阁,阁中有故箧,问邦宁曰:“此何箧也?”对曰:“此世祖贮裘带者。臣闻有圣训曰:‘藏此以遗子孙,使见吾朴俭,可为华侈之戒。’”帝命发箧视之,叹曰:“非卿言,朕安知之。”时有宗王在侧,遽曰:“世祖虽神圣,然啬于财。”邦宁曰:“不然。世祖一言,无不为后世法;一予夺,无不当功罪。且天下所入虽富,苟用不节,必致匮乏。自先朝以来,岁赋已不足用,又数会宗藩,资费无算,旦暮不给,必将横敛掊怨,岂美事耶。”太后及帝深然其言。俄加大司徒、尚服院使,遥授丞相,行大司农,领太医院事,阶金紫光禄大夫。

  太庙旧尝遣官行事,至是复欲如之,邦宁谏曰:“先朝非不欲亲致飨祀,诚以疾废礼耳。今陛下继成之初,正宜开彰孝道,以率先天下,躬祀太室,以成一代之典。循习故弊,非臣所知也。”帝称善。即日备法驾,宿斋宫,且命邦宁为大礼使。礼成,加恩三代:曾祖颐,赠银青光禄大夫、司徒,谥敬懿;祖德懋,赠仪同三司、大司徒,谥忠献;父捴,赠太保、开府仪同三司,谥文穆。

  仁宗即位,以邦宁旧臣,赐钞千锭,辞弗受。国学将释奠,敕遣邦宁致祭于文宣王。点视毕,至位立,殿户方辟,忽大起,殿上及两庑烛尽灭,烛台底铁鐏入地尺,无不拔者,邦宁悚息伏地,诸执事者皆伏。良久定,乃成礼,邦宁因惭悔累日。

  初,仁宗为皇太子,丞相三宝奴等用事,畏仁宗英明,邦宁揣知其意,言于武宗曰:“陛下富于春秋,皇子渐长,父作子述,古之道也。未闻有子而立弟者。”武宗不悦曰:“朕志已定,汝自往东宫言之。”邦宁惭惧而退。仁宗即位,左右咸请诛之,仁宗曰:“帝王历数,自有天命,其言何足介怀。”加邦宁开府仪同三司,为集贤院大学士。以疾卒。

  朴不,高丽人,亦曰王不花。皇后奇氏微时,与不花同乡里,相为依倚。及选为宫人,有宠,遂为第二皇后,居兴圣宫,生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。于是不花以阉人入事皇后者有年,皇后爱幸之,情意甚胶固,累迁官至荣禄大夫、资正院使。资正院者,皇后之财赋悉隶焉。

  至正十八年,京师大饥疫,时河南北、东郡县皆被兵,民之老幼男女,避居聚京师,以故死者相枕藉。不花欲要誉一时,请于帝,市地收瘗之,帝赐钞七千锭,中宫及兴圣、隆福两宫,皇太子、皇太子妃,赐金银及他物有差,省院施者无算;不花出玉带一、金带一、银二锭、米三十四斛、麦六斛、青貂银鼠裘各一袭以为费。择地自南北两城抵卢沟桥,掘深及泉,男女异圹,人以一尸至者,随给以钞,舁负相踵。既覆土,就万安寿庆寺建无遮大会。至二十年四月,前后瘗者二十万,用钞二万七千九十余锭、米五百六十余石。又于大悲寺修水陆大会三昼,凡居民病者予之药,不能丧者给之棺。翰林学士承旨张翥为文颂其事,曰《善惠之碑》。

  于是帝在位久,而皇太子春秋日盛,军国之事,皆其所临决。皇后乃谋内禅皇太子,而使不花喻意于丞相太平,太平不答。二十年,太平乃罢去,而独搠思监为丞相。时帝益厌政,不花乘间用事,与搠思监相为表里,四方警报、将臣功状,皆抑而不闻,内外解体。然根株盘固,气焰薰灼,内外百官趋附之者十九。又宣政院使脱欢,与之同恶相济,为国大蠹。

  二十三年,监察御史也先帖木儿、孟也先不花、傅公让等乃劾奏朴不花、脱欢奸邪,当屏黜。御史大夫老的沙以其事闻,皇太子执不下,而皇后庇之尤固,御史乃皆坐左迁。治书侍御史陈祖仁,连上皇太子书切谏之,而台臣大小皆辞职,皇太子乃为言于帝,令二人皆辞退。而祖仁言犹不已,又上皇帝书言:“二人乱阶祸本,今不芟除,后必不利。汉、唐季世,其祸皆起此辈,而权臣、藩镇乘之。故千寻之木,吞舟之,其腐败必由于内,陛下诚思之,可为寒心。臣愿俯从台谏之言,将二人特加摈斥,不令以辞退为名,成其奸计。内皆知陛下信赏必罚,自此二人始,将士孰不效力,寇贼亦皆丧胆,天下可全,而有以还祖宗之旧。若优柔不断,彼恶日盈,将不可制。臣宁饿死于家,誓不与同朝,牵联及祸。”语具《陈祖仁传》。会侍御史李国凤亦上书皇太子,言:“不花骄恣无上,招权纳赂,奔竞之徒,皆出其门,骎骎有赵高、张让、田令孜之风,渐不可长,众人所共知之,独主上与殿下未之知耳。自古宦者,近君亲上,使少得志,未有不为国家祸者。望殿下思履霜坚之戒,早赐奏闻,投之西夷,以快众心,则纪纲可振。纪纲振,则天下之公论为可畏,法度为不可犯,政治修而百废举矣。”由是帝大怒,国凤、祖仁等亦皆左迁。

  时老的沙执其事颇力,皇太子因恶之,而皇后又谮之于内,帝以老的沙母舅故,封为雍王,遣归国。已而复以不花为集贤大学士、崇正院使,皇后之力也。老的沙至大同,遂留孛罗帖木儿军中。是时,搠思监、朴不花方倚扩廓帖木儿为外援,怨孛罗帖木儿匿老的沙不遣,遂诬孛罗帖木儿与老的沙谋不轨。二十四年,诏削其官,使解兵柄归四川。孛罗帖木儿知不出帝意,皆搠思监、朴不花所为,怒不奉诏。宗王不颜帖木儿等为表言其诬枉,而朝廷亦畏其强不可制,复下诏数搠思监、朴不花互相壅蔽簧惑主听之罪,屏搠思监于岭北,窜朴不花于甘肃,以快众愤,而复孛罗帖木儿官爵。然搠思监、朴不花皆留京城,实未尝行。未几,孛罗帖木儿遣秃坚帖木儿以兵向阙,声言清君侧之恶。四月十二日,驻于清河,帝遣达达国师问故,往复者数四,言必得搠思监、朴不花乃退兵。帝度其势不可解,不得已,执两人畀之,其兵乃退。朴不花遂为孛罗帖木儿所杀。事具搠思监、孛罗帖木儿传。

翻译注释

      李邦宁字叔固,钱塘人。初名保宁,宋时一小太监。及宋朝灭亡,便随瀛国公见世祖,留在内廷供职。为人机敏,很合帝意。帝令他学蒙古语及诸蕃语,能较快通解,于是更得到信任,授御学库提点,升章佩少监,迁礼部尚书,提点太医生事。成宗即位,进升为昭文馆大学士,太医院使。帝曾害病,邦宁不离左右者十余月。

      武宗立,命邦宁为江浙行省平章政事,邦宁极力推辞说:“我是个宦官,没有想到自己还有什么作用。世祖赦免我又起用我,使我得为亲近之臣,爵高而禄厚,荣宠过甚。现在,皇帝又欲安排我为辅政大臣,我何敢当。所谓宰辅,就是辅佐天子而共治天下的人,为何找一个已被阉割的人充当?即使皇帝让我干,将来如何向天下、后世交代?所以,我实在不敢应诏。”帝听了很高兴,使大臣把他的话说给太后及皇太子听,以表彰他一片善意。

      帝曾侍奉皇太后于燕之大安阁,阁中有旧箱,帝对邦宁说:“这是什么箱子?”回答道:“此是世祖放皮袄带的箱子。听世祖曾讲过,把此箱收藏起来,以使子孙看到我的俭朴,使追求奢侈的人引以为戒。”帝命打开箱子,看后叹口气说“:不是你说,我怎知道!”当时有宗王在身旁,突然说:“世祖虽然伟大,但在钱财方面过于小气。”邦宁说:“不对,世祖每一句话,无不应为后世所遵循。每一与、一夺,无不正好相当其人的功或罪。而且,向天下征收的钱财虽然很多,但如不节用,必然匮乏。自先朝以来,每年的赋税已不足用,又多次召集宗藩集会,费钱无数,早晚不能支给,必将横征暴敛,招致人民怨怒,这难道算是好事吗?”太后及帝非常同意他所说的这些话,不久便加封他为大司徒、尚服院使,授左丞相,行大司农,领太医院事,官阶金紫光禄大夫。

      过去祭祀太庙,皇帝不是亲自主持,而是遣大臣代为进行。现在,皇帝又想援例照办。邦宁便规劝皇帝说“:先朝皇帝不是不想亲自祭祀祖先,实在是因疾病而废礼,如今皇帝在即位之初,正应大规模地表彰孝道,以为天下表率,亲自到太庙去祭祀,以成一代的典范。如果循习过去的皇帝不亲临祭典的弊病,为臣的不敢苟同。”帝认为他说得好,即日便备车,住宿斋宫,并命邦宁为大礼使。礼毕,加恩于邦宁的三代:对其曾祖颐,赠银青光禄大夫、司徒,谥敬懿;祖父德懋、父扌为也各有所封赠。

      仁宗即位,以邦宁为旧臣,赐钞千锭,辞谢不受。以前,当仁宗还在当皇太子时,丞相三宝奴等当权,他们骇怕仁宗的英明,心里想去掉仁宗。邦宁揣度三宝奴的意图,便出面对武宗说:“你年事已高,皇子已渐长大,应立为太子,这是自古以来天经地义的道理,从没听说皇帝自己有儿子还立弟弟的。”武宗很不高兴地说“:我的主意已定,你要说,就自己向东宫说去。”邦宁愧惧而退。及仁宗即位,近臣都建议诛杀邦宁。仁宗说:“帝王的命运,是上天决定的,何必把邦宁的话放在心上。”后来,加封邦宁为开府仪同三司、集贤院大学士。后因病去世。

      朴不花,高丽人,亦名王不花。皇后奇氏在入宫前与不花同乡里,且相互依靠。奇氏选入宫后,得宠,遂为第二皇后,居兴圣宫,生太子爱猷识理达腊。于是不花以太监的身份入宫,长期服侍皇后。皇后很喜欢不花,两人情意甚笃,不花因而得以不断升官,直至荣禄大夫、资政院使。所谓资政院便是管理皇后财赋的机构。

      至正十八年(1358),京城大饥荒。当时河南、河北、山东兵荒乱,百姓不分男女老幼,避聚京师,因而死的人很多。不花为了树立自己的声誉,便奏请顺帝由政府购买土地收葬这些饥民的尸体。帝赞同所请,赐钞七千锭。中宫及兴圣、隆福二宫,皇太子、皇太子妃等也赐了金银及其他物资助。省、院等政府部门也送了很多东西。不花自己也捐出玉带、金带各一条、银二锭、米三十四斛、麦六斛、青貂、银鼠皮袍各一件,作为买地收葬之费。于是,选择自南北两城到卢沟桥的地段,掘深沟为葬坑,男女分坑而葬。百姓凡抬一尸入坑者,立即给钞票以资鼓励。故背尸抬尸者络绎不绝。收尸完毕,便在坑上覆土,还在万安寿庆寺设不分贵贱僧俗一律布施的无遮大会。到至正二十年(1360)四月,先后埋葬尸体二十万具,用钞二万七千零九十余锭,米五百六十余石。还在大悲寺举行盛大的三昼夜水陆大会,凡百姓有病的发药物,有丧事不能安葬的给棺材。翰林学士承旨张翥曾撰文歌颂此事,称为《善惠之碑》。

      顺帝在位日久,太子年岁日长,军国大事皆太子决断。奇氏皇后谋求顺帝禅位,使不花向丞相太平示意,太平不置可否。至正二十年(1360)太平被罢免,搠思监继为丞相。当时顺帝更不理朝政,不花便乘机过问军国大事,与搠思监相互勾结。将四方警报和将臣功状,都压下来不上奏。于是以皇帝为中心的政治体制趋于解体,而以不花为中心的势力,根株磐固,气焰嚣张。内外百官趋附者十有其九。又宣政院使脱欢和不花狈为奸,为国之大蠹。

      至正二十三年(1363),监察御史也先帖木儿、孟也先不花、傅公让等联名上奏顺帝,揭发朴不花和脱欢的奸邪勾当,认为应把他们罢黜。御史大夫老的沙,也向皇太子报告不花的情况。但皇太子下不了决心,奇氏皇后又极力包庇,御史们反而皆受降职处分。后来,治书侍御史陈祖仁多次上书皇太子,恳切陈词;其他弹劾官员也以辞职的行动上谏。这时,皇太子才向顺帝报告,顺帝以让二人自动辞官的形式罢免了不花和脱欢。在二人辞官后,祖仁仍向皇帝上书说:“二人是祸乱之根本,今日不除,后必不利。汉唐之末,因先有此辈为祸,权臣、藩镇才能乘机滋事。千寻之木,吞舟之,其腐败无不首先起自内部。皇上实事求是地想一想,这是很使人寒心的。希望皇上听从台谏之言,撤销他们的职务,不要使他们假“辞退”之名,以售其奸。果如此,国人皆知皇上信赏必罚,将士谁不效力,寇贼谁不丧胆。天下因而可全,祖宗之业可守。若优柔不断,不花、脱欢之势日盛,将不可制。我宁可在家饿死,也不愿与不花之辈同朝。”详见《陈祖仁传》。

      时侍御史李国凤亦上书皇太子说:“不花骄傲专横,揽权纳贿。趋炎附势之徒,无不出其门下,颇有点像赵高、张让、田令孜的样子,实不能任其继续发展。不花的罪恶,众人共知,唯皇上与殿下还不了解。古来的宦官,因近君亲上,稍有得志,没有不为祸国家的。望殿下及早警惕,行于霜上而知严寒之将至,早日上奏皇上,处以流刑,以快众心。如能这样,法度森严,政治修明,百废可举了。”但太子上奏后,顺帝大怒,国凤、祖仁等皆被降职。

      当时老的沙对自己的御史大夫之职颇为尽力,皇太子因而讨厌他。奇氏皇后也在顺帝面前诽谤他。但皇上因念老的沙是母舅,没有公开处分他,而是封为雍王后遣其返国。接着提拔不花为集贤大学士、崇正院使,这当然都是奇氏皇后之力。老的沙至大同时,留孛罗帖木儿军中。这时,搠思监、朴不花正以扩廓帖木儿为外援,怨孛罗帖木儿收留老的沙,便在顺帝面前诬谄孛罗帖木儿与老的沙图谋不轨。至正二十四年(1364),顺帝下诏削去孛罗帖木儿官职,令其交出兵权,回四川去。孛罗帖木儿知是朴不花等诬陷,乃拒不奉诏。宗王不颜贴木儿等也力陈孛罗帖木儿受到冤枉。朝廷当时也有点怕孛罗帖木儿的势力太大,不可强制。故又再次下诏,说处分孛罗帖木儿是因为搠思监、朴不花封锁消息,蒙蔽圣上所致,为了惩治彼等之罪以平众愤,朝廷决心放逐搠思监于岭北,放逐朴不花于甘肃,并恢复孛罗帖木儿的官爵。不过,这次的诏书,并未实行。朴不花和搠思监都未离开京城。

      不久,孛罗帖木儿遣秃坚帖木儿兴师上都,声言要“清君侧”。四月十二日,兵抵清河,顺帝遣国师往返问明“清君侧”是指谁,得知必交出搠、朴二人才退兵。不得已,乃执二人交送孛罗帖木儿,其兵乃退。朴不花后为孛罗帖木儿所杀。详见《搠思监传》、《孛罗帖木儿传》。

元史

    元史》是系统记载元朝兴亡过程的一部纪传体断代史,成书于明朝初年,由宋濂(1310~1381年)、王袆(1321~1373年)主编。全书二百一十卷,包括本纪四十七卷、志五十八卷、表八卷、列传九十七卷,记述了从蒙古族兴起到元朝建立再到元朝北逃蒙古高原的历史。